◎陈晓波
秋收后,农家仓廪殷实。村庄总爱在冬闲时迎娶新娘。
她是那年冬天随雪花飘进村庄的。那时,村庄还很破旧,惟有她最新鲜。白茫茫的天地间,红盖头、红棉袄格外鲜艳。
村庄的故事,是被每个做了新娘的女人耕耘出来的。多一位新娘,就多一位母亲、多一道炊烟,乡土上也就多一个耕耘者。
积雪融化,新娘将一生只用一次的红盖头压进箱底,藏进新婚后的所有岁月——那是她人生的分水岭。而后,挽起发髻、推开柴扉,走进春风里。
这是属于她的第一个春天。燕子掠过她丈夫新翻的土地,泥土的芬芳让她心头发烫。她面带潮红地撒下种子,也撒进自己的希望——她和土地一起,悄悄孕育着生机。
田边的蒲公英开了,清香在阳光中弥漫,这是她看见的第一朵春花。她坐在田埂上,眯着眼,思绪像蒲公英的小伞,朝着太阳的方向徐徐飘去。体内新生命的躁动让她涌起阵阵幸福,她看看身边年轻壮实的丈夫,又抬头望了望湛蓝的天,笑容便像白云般舒展开来。轻抚小腹,她开始有了母性的呢喃。
土地是庄稼的子宫。这一年,村里引种了棉花和枸杞。她盼着这片土地能开出比当年那场迎亲雪更白的棉花,结出比红盖头更艳的枸杞。她懂,嫁给村庄,便是嫁给了这片土地。
翻过新娘的一页,她依旧美丽。世间最美的模样,莫过于被劳动打磨出的健美身姿,她没有念过《诗经》,身影却像从古老《诗经》里走出的。她习惯用手搭凉棚看日头,顺便拭去额头的汗珠,一个微笑便冲淡了一天的劳累——丰收的期待能抚平稼穑的辛苦。一个怀春的女人与一片怀春的土地相互依偎,在晨曦与暮色中,她拢住了土地,土地也刻下她的身影。
她抚摸棉苗如抚自己的孩子,这份温柔催开了花蕾:红的、黄的、白的……摘一朵插在鬓角,她笑了。这些花是大地的笑脸,她是村庄的笑脸。那个夏天,因她的手掌,棉花变得格外温存、土地变得格外绚丽——在她心里,还有什么比能结果的花朵更动人呢?
初夏的阳光催动着生命,枸杞花也开了。漫长的采摘期开始了,从晒得人冒油的酷暑到冻得手指僵硬的深秋,枸杞始终红在枝头,是诱惑,更是考验。她稳稳经受住了,一双粗粝的手掌,轻柔地抚过一串串结满阳光的故事,她与枸杞“肌肤相亲”,采摘着火红的生活。
棉秆结桃时,看着饱满的棉桃,她突然想吃青杏——那是生儿育女的酸楚滋味。但她捂着嘴笑了,转身跑进旁边的枸杞地,枸杞红得像她出嫁时穿过的红棉袄。阳光在枸杞枝头凝结,也在她的身体里静静沉淀。
那个棉花开得如雪、枸杞红透了的黄昏,一声响亮的婴啼染红了晚霞,她的梦是红的,村庄是红的,乡亲们道喜的笑脸也是红的。那些撕心裂肺的阵痛,成了她最大的幸福,她用一个疲惫的微笑宣布——这个村庄多了一位母亲。
没有哪个诗人能想象,没有母亲的村庄、没有母亲的土地,还会不会这样鲜活美丽,还会不会有那么多温馨的故事。这个村庄,在她之前和在她之后,都有过成为母亲的女人,村庄因她们的孕育与耕耘而鲜活生动。
春去春回,枸杞红了一茬又一茬,棉花白了一季又一季。一个又一个新娘成为母亲,把身心融入村庄、土地、炊烟……母亲养育孩子,靠的不仅是乳汁,更多的是汗水。母亲们在土地上耕耘,儿女们在学堂里成长,她们用辛劳为孩子铺就了一条温馨、幸福的路,用半生心血换得孩子们脱离了稼穑的艰辛,走向村庄以外的远方。
春夏秋冬都在母亲们脸上刻下一道又一道辙痕, 她们在花开花谢中渐渐老去。而村庄,因建了安居房、修了公路,变得愈发崭新。她们很满足,满足于和男人们齐足并驱,用汗水与智慧浇筑美好未来。
走出村庄的孩子们曾想接母亲进城享福,但她们放不下土地。其实,她们放不下的是在这片土地上劳作的习惯。“人生来就得干活,干着才叫活着!”一位母亲曾这样坦露心迹。
如今,大田种植实现了机械化,耕作者不必再在土地上一次次弯腰、收割,不必再对土地礼顶膜拜。只是,农业机械化会不会冲淡人们对土地的依恋呢?
很多七老八十的母亲干不动地里的活了,却都留着一方自己的菜园。至少,她们用种菜这种最原始的方式维系人与土地的情感。《诗经》里的丝瓜、瓠子、黄瓜、茄子……今天仍以同样的方式被种植、被采食。
每一位勤劳的母亲,都能像绣花般“绣”出满园春色、蜂飞蝶舞的生机,菜园子维系着你我餐桌上的人间烟火。在炊烟飘荡的记忆里,母亲巧手绘出的果蔬写意、汗水凝结的香色小令,一定铭刻在一年年的生活阅历中。这方素食田园,是生活馈赠的绿色与健康。
在乡村长大的人,最早上的一堂农耕课,或许就在离自己最近的菜园里。村庄里只要还有母亲,从母亲那里继承的对田园的感情与劳动的基因,就永远不会改变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