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场大病后的三个月,我终于不用再坐轮椅,可以慢慢挪动了。这三个月里,我常想起史铁生2008年在《收获》杂志上发表的《我的轮椅》。反复品读,眼前浮现的并非跳跃的文字,而是他与病痛抗争、同命运搏击的鲜活图景,这些总带我陷入长久的静默。
静默中,想起了北京大学洪子诚教授的慨叹:“很喜欢新疆,可惜如今腿脚不便,大门不迈、二门不出。”这位治学严谨又真诚的学者坦言,对新疆的喜爱更甚苏杭。听闻此言,我既欣喜——生病前,新疆的每个县都留下过自己的足迹;又黯然——终究不忍以病讯徒增老人牵挂。去年我曾许诺:待阿勒泰冰雪消融,白桦林睁开“明眸”,定要带他跨越山河,共赏桦林光影诗篇。
在哈巴河县的白桦林,光影是孤独的。这片西北最大的原生桦林,尚处原始未开发状态。西伯利亚呼啸的寒流,摧折不了这些“白衣卫士”。当落叶褪尽,光秃秃的枝丫衬着蓝天,更显孤绝。冷色调的天地间,人的心境也跟着泛起涟漪。漫长冬季里,及腰深的白雪是桦树唯一的伴侣。若跋涉林间,格外费劲,只能亦步亦趋,于不觉中重拾童稚记忆——和伙伴堆雪人、打雪仗、过家家,摔倒时被邻家哥哥拉起,那份温暖总能催生新的勇气。此孤独光影中,那是记忆里的童趣,是时光按下暂停键的回味。静止的不止是光影,还有家家户户屋顶升起的炊烟。我分不清袅袅炊烟与山涧雾气,在我眼里,它们早已交融。白桦林被炊烟、雾气笼罩,人间烟火与雪山涧流便有了先贤口中的“天人合一”。当天地间皆白,桦林的光影便成了留白的诗行,而活泼的溪涧水汽,左顾右盼着凝成晶莹的雾凇。
白桦树结束冬眠期后愈发挺拔,光影开始有了层次、多了思辨的意味。早春,最先苏醒的桦树,嫩芽绿得让人心动,与洁白树干上星星点点的绿相映成趣。养眼的绿、恬静的白,生命的力量强悍有力,于无声处绽放。夏天的白桦树,枝干结实茁壮。风一吹,树、草、花都沙沙作响,像许久未见的老友在相互问候。在我看来,更像恋人的呢喃。这时,少了热恋中的耳鬓厮磨,多了“生如夏花之绚烂”的从容。仰望树隙,或绿或黄的叶子灵动闪动,比树干上的“大眼睛”还要明亮,与流云玩着永恒的光影游戏。站在参天桦树下,我常觉得自己像一株小草。而重读洪老那些宏阔的文学史论述时,又仿佛看见思想的蜗牛在缓慢爬行。忽然明白——史铁生坐着轮椅,尚且能爬山、踢足球。山再高、水再深,世间最美的风景,从来都在触手可及之处。